从“海龟大小姐回国进厂”到“豪门姐弟争家产”,不少企业接班人活跃在直播间、短视频中,凭借亲民搞笑的形象走红网络。“厂二代”是他们的代称,国货品牌年轻化是他们的使命。
“厂二代”泛指中国民营制造类企业的第二代接班人,他们的父母在改革开放后相继下海经商,开设工厂、创立品牌,靠着扩大规模和薄利多销,在过去几十年里积累财富。
据中国民营经济研究会报告显示,在中国超1亿的民营企业中,80%以上为家族企业,约29%的家族企业集中在传统制造业。从2017-2022年,中国约四分之三的家族企业面临交班,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波家族传承。
回家接手工厂或缘于各种各样的契机——有的因为就业行情太差而回家,有的因为创业投资失败而回家,有的因为大厂太卷太累而回家;直面传统制造以及管理难题,相似的碰壁却不可避免——“工厂一块砖,哪里累就往哪里搬”,“人前小X总,人后小毛孩”,“管理层都是各种亲戚长辈,地位比保安还低”……
厂二代们大多出生于九十年代,是互联网原住民,有过国外留学经验,为世界500强或国内大厂打过工,当他们接手工厂管理时,试图利用自身优势,带领工厂在产品研发、组织管理、渠道拓展、数字化建设上转型突破。但是显然,这条路并没有那么容易。
与其说他们在和陈旧的生产方式竞争,不如说他们在与时代竞争。他们迎头撞上一个产能过剩、流量见顶、增长引擎换代的时代,父辈用胆识和勤奋将他们托举到现在的高度,享受充裕的物质资源和良好的教育环境,现在,他们的选择也代表着制造业的冷暖和未来。
01
3C代工厂接班人:“想尽一切办法做新品”
潘潘
· 90后,留英硕士,市场营销专业
· 此前在北京某汽车软件创业团队从事产品规划
· 2023年10月回家继承工厂
· 所在行业:3C电子
2023年10月,潘潘接到家里急召,辞去北京的产品经理工作,回到深圳接管家中工厂。
潘潘家在深圳、四川各有一个生产基地,主要生产3C零部件并代工蓝牙耳机。当时工厂正面临产能闲置和产品同质化,订单腰斩、新品难产,加之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管理方式,潘潘觉得自己的CEO之路,开局就是“地狱模式”。
得益于此前的行研经验,潘潘梳理了当前各业务线的营收情况和用户需求,发现半成品部门账期长,坏账率高,她果断裁掉了半成品部门,重点投入成品耳机的研发生产。所幸人员调整比较顺利,研发、生产的管理团队几乎没有变动。
在调研了全球出货量前10的产品、头部品牌的新产品及供应链新材料后,潘潘注意到一款样品,挂耳式结构,造型独特,有记忆点,符合当前消费潮流,她记得自己在展会看过,也有品牌在卖类似风格。
潘潘将这款耳机设计图发了朋友圈,迅速有人私信:你们做这个产品吗?潘潘有些犹豫。询盘不代表下单,工厂一旦开工就意味着大量成本投入。她计划如果询问人数不多,就慢慢做;如果询问人数多,就要加快生产。
果然,询问的人数不断增加,潘潘一方面让工厂开足马力研发,一方面反复思考工厂优势,配置规格定价策略,最终定价比市场价低15%。
这款产品一经推出,吸引了很多客户,还有一些曾经接触不到的高端客户。12月立项,3月小批量交货,4月开始上规模,这款产品至今还维持稳定的出货量,也是工厂目前利润率最高的单品。稳定的订单带来稳定的供应商合作,核心供应商将1/3产能给到潘潘。
当然这款产品也不可避免地被同行抄袭,“我们现在价格优势还挺明显,大概再过一个月,它的市场售价要跌30%-50%,会有人做出来了更加便宜的版本。”潘潘得到消息,已经有大型代工厂,把这款产品的产能扩大了10倍,直接把价格拉到最低。
这种抄袭也很难维权。上下游都是贴牌生产,供应商给多人供货,中间多轮转手,他会反问:“我怎么能知道最后卖的客户,是拿的我们家的货还是别人的货。”
“所以我们这种产品,走到最后都是被山寨被抄袭。”潘潘叹气,一款产品的红利只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毛利率可以接近20%,三个月后,利润只剩5%,得找下一款产品再坚持三个月。
潘潘也曾痛恨这种山寨行为。在北京工作期间,潘潘认为中国制造缺乏定义产品的能力,靠价格战内卷,让所有人都不好过。入行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极端精细、极端高效的产业链,每个零部件都有专业公司生产,3C产品成本只有十几二十元,从头开始研发的成本约20万元。对制造业老板来说,与其花大量精力调研用户,定义产品,不如直接赌一把——先做10个产品,有一个能成,这次就成了。
“制造业非常务实,强调速度和效率,尤其是我们快销,有容错率,可以接受这个东西卖不出去。而且很多时候,你花很长时间做调研,和他们迅速堆砌出来的产品 ,差异不大。”潘潘分析。
但过度内卷也让整个行业意识到差异化和知识产权的重要性,所有代工厂都羡慕韶音,这是一个有大量自主知识产权的耳机企业,专注声学创新,重新定义运动耳机,产值超20亿元。
事实上,当下整个蓝牙耳机行业都在往差异化和知识产权方向转型,速度有快有慢。“以前只是在现成产品上不断优化成本,现在我们基本跳开了那个模式,全做新品,不管是自主开发,还是联合开发,反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找到新品。至于某个新品决策要不要做,怎么做,需要哪些资源配合,全部由我去参与,然后去协调。”潘潘指出。
她也为此感到焦虑,“主要是看不到头,不是我努力就能把这件事情做好,现在环境这么差,即便我父亲来搞,他不一定能搞得更好。”还好上一款爆品给了她信心,周围人说她像老潘,让她更加高兴。
她希望形成一个良性的发展局面:产品有竞争力,有知识产权、外观专利、结构专利,有一定的护城河。同时能形成稳定的产品迭代,新产品能够持续形成较好的销售反馈,能够凭借产品维护稳健的客户群。
尽管曾经一度焦虑到干不下去,但潘潘越来越感受到工厂给予自己的意义和价值。她开始感到,工厂不是你的选择,它一直存在在那个地方,也有必须存在下去的价值。“当你看到你的几百号员工还在上班,其实挺有责任感的。他们还等着你发工资,还等着这个钱给孩子交学费,不能说关就关了。”
潘潘时不时看看一个四川员工的抖音,这是一位三个孩子的妈妈,30岁左右,丈夫在外地打工。她每天都在抖音上更新自己的幸福生活:每天早上骑电单车送孩子上学,然后去工厂工作,中午和大家一起吃饭,晚上下班接孩子。“就是这样的生活,她每天都很开心。”潘潘回忆,“看到她更新的内容,我也觉得,我们的工厂还是有存在价值的,让他们过得这么快乐,看到这种反馈你也会很开心。”
02
机床制造厂三代:硬扛工厂数字化
黄希谊
· 95后,留法硕士,奢侈品管理专业
· 此前在巴黎从事时尚策展
· 2020年回国进厂
· 所在行业:机械制造
2023年1月,因为一个小红书上的吐槽贴,黄希谊成了“海归大小姐回国接厂”的代言人。从走红到现在,黄希谊接受上百次采访,每次出场都用甜甜的声音介绍,“我叫黄希谊,大家也可以叫我小希Sherry。”
黄希谊是佛山数控机床制造龙头力丰集团的厂三代,1996年出生,15岁去美国波士顿读高中、大学,在巴黎拿下奢侈品管理硕士学位,随后在巴黎做时装策展工作。本打算在巴黎定居,25岁因为疫情回国,进入家里工厂。
黄希谊把自家工厂40多年的发展成果概括为“抓住两次时代风口”:一次是1981年,做工程师的爷爷退休创业,成功研制了中国第一台通风管道机械辘骨机;第二次是上个世纪90年代,父亲作为留美博士回来,把厂里的机器产品销往海外。
黄希谊回国后发现,公司顶峰时有5000多人,这几年只剩800多人,当时她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出问题了,必须站出来和家里人一起面对。由于此前从来没想过要接班,黄希谊对工厂业务一无所知,回国之后,她只能吃住在车间,从头开始学习。
2021年,佛山企业迎来数改浪潮,佛山发布《佛山市推进制造业数字化智能化转型发展若干措施》,宣布3年投入百亿元资金支持企业开展数字化改造,引发了一股数改浪潮。佛山众多制造企业开始新一轮数字化投入,接手这一项业务的往往是家里的二代们。
黄希谊也不例外。在父亲的支持下,黄希谊成立了工业物联网和软件业务子公司“中机联”,组建了30人的团队,开发可以用智能手机远程控制数控机床的APP,帮助工厂数字化转型。
但研发、落地、推广每一步都不轻松。首先招工上就遇到难题。组建团队之初,黄希谊收到了许多简历,应聘者们大多有不错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但得知工作内容是服务传统机床,不少选择婉拒。
团队好不容易做出系统雏形后,黄希谊拿到工厂去宣讲,工厂员工和经销商对此毫无反应,不感兴趣。艰难地跟自家工厂人员协调使用上,黄希谊还想把软件推广到其他客户那里,结果销售人员大多是40岁左右,对数字化理解不深,面对的客户也是40-60岁不等,不习惯用软件。
工业软件属于非标产品,需要针对性地为每个企业设计系统,还要根据市场情况不断迭代,工作量巨大。黄希谊在构思工业物联网之初,想从智慧城市、智慧交通这样的大蓝图着手,赋能整个行业生态,这样可以花几年时间慢慢研发推广,不用很快见成效。但在2023年,市场复苏不及预期,黄希谊发现,很多制造业工厂倒闭,工厂主们不关注技术升级,只在意怎么维持生存。
外部产品推广举步维艰,内部运营支持也困难重重。在一次年中团队请款会上,黄希谊被公司财务质疑:“物联网子公司无法覆盖基础运营成本,要靠工厂持续输血,人力每个月支持xx万元,行政物业杂费xx万元,这时,希望母公司再拨款xx万元,绝不能拿客观大环境压力当挡箭牌,必须想清楚给了这笔投资,会得到什么。”
黄希谊压力大,而且感到“孤独无助,还焦虑,变凶了,”这时就有了那篇小红书吐槽贴,帖子在网络上引起共鸣,她顺势成立了厂二代社群,希望抱团取暖,目前超40000人。
意外的是,黄希谊发现社群中有很多潜在客户。“上一代要吃好多顿饭才能拥有的资源,我们一个群就全部实现了。”她在社群里尝试订单共享模式,“就是有一个总工程包,在群里进行分包,对大家来说都是资源的整合。”黄希谊认为,人气就是财气,只是转化还需要时间。
03
箱包品牌创始人之女:从电商营销做起
若一
· 本名沈若伊,95后,英国伦敦艺术大学硕士,时尚设计专业
· 2023年末毕业回国,进入家族企业担任品牌宣传经理
· 所属行业:箱包
视频里,若一一身米色风衣,青春靓丽地站在卡拉羊工厂大门口介绍,“这是我们家的大工厂,妈妈是老板,外婆是门卫,舅妈是金牌技术工,爷爷是食堂管理员。”
视频外,若一负责卡拉羊所有电商渠道的活动承接、达人投放、明星合作、品牌宣传。他们团队刚和抖音合作了超品日,紧接着又在和天猫合作欢聚日,接下来还要跟蒲熠星做一场直播,7月18号在天猫店搞明星互动直播。每天少则两个,多则五六个会,都在核对各种合作信息。
卡拉羊成立于1996年,是一家集设计、生产、销售一体化的集团型箱包企业。2020年前,卡拉羊拉杆箱占营收的78%,销售渠道以线下为主,直控终端3000余家。疫情中,拉杆箱销售直线下滑,卡拉羊将核心品类转向学生书包,同时全力转战线上。2023年,卡拉羊年产值6.3亿元,同比增长82%。2024年计划实现翻倍增长。
厂二代IP被不少国货品牌视为品牌翻红的一个捷径,也是老牌企业应对流量焦虑的解法之一。英国读书期间,若一就在母亲张新华(卡拉羊总裁,以下简称“华姐”)的直播间和短视频中不断出镜。她还同时拍了两年短视频,做了半年主播。
作为一个成立30年的国货品牌的继承人,若一当下的主要任务是和Z世代甚至更年轻的00后交朋友,让年轻人关注卡拉羊,了解卡拉羊,喜欢卡拉羊。
不同于短视频中“豪门风波”、“留学趣事”、“时尚iCon”的轻松生活,她工作忙碌且压力大,盯着后台数据,寻找新的传播热点,尝试做搞笑类、轻剧情短视频,尝试在短剧中做植入,还得抽空经营自己的IP账号,在内容上寻找更多玩法。
“我每天盯着各种后台数据去筛,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我们新鲜产出的内容也要看质量,哪个数据好马上调整方向,卯足马力往那边跑。”若一表示。
除了打爆IP、吸引年轻人,从营销到交易的全域经营也是若一要考虑的。品牌词大量曝光后,除了知识产权和外观专利的注册,营销视觉一体化设计,还要快速在各个电商渠道进行搜索词优化,承接溢出流量。
她也有一些内容危机,做厂二代IP的人越来越多,内容相似度普遍较高,经常有人对她的账号真实性表示质疑。
不同于上述两位厂二代,若一的母亲华姐早已给她规划了接班计划。2021年,华姐第一次告诉若一,再给她8年时间,自己就要准备退休。现在还剩下5年。
接班意味着掌管企业的方方面面,若一觉得,对她来说产品设计不是难题,她此前学服装设计,曾在卡拉羊产品部工作,了解从前端调研到后端产品设计的全流程。难的是供应链管理,她预备以后去轮岗,踩一个月缝纫机。
作为30年历史的老品牌,卡拉羊的供应链管理依旧在不断创新迭代,比如大规模批量生产到柔性生产,“我们最高峰时期一天发8万个个性定制签名产品,当天刻字当天发货,书包行李箱混着发也不会搞错,柔性生产、供应链管理、全链路服务,这些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若一介绍。
背靠一个充满干劲、热爱工作的妈妈,一个年产值6.3亿元,还在翻倍增长的公司,迎接一个长达八年的接班规划,这是若一接下来要走的路。她也将卡拉羊视为她的归宿,是她热爱并愿意奉献的事业。“我希望未来的卡拉羊可以成为一个和各个年龄层打成一片的有趣的品牌,再长远一点,也许有一天卡拉羊能代表国货箱包走出国门,让世界都看到中国品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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